文化•旗峰雅韵 | 李炳球:东莞古代的爱国爱乡精神
东莞时间网 2020-10-19 09:09:03

■东莞市袁崇焕纪念园牌楼(袁崇焕纪念园供图)

何为“精神”,《淮南子·精神篇》云:“精者神之气,神者人之守也。本其原,说其意,故曰精神。”著名学者钱穆先生认为:中国历史之精神,即中国文化之精神,中国之文化精神是什么?是“道德精神”。这种道德精神是中国人内心追求的一种做人的理想标准。乃是中国人所向前积极争取蕲向到达的一种“理想人格”。中国文化乃以此种道德精神为中心。中国历史乃依附此种道德精神而演进。中国人都由此种道德精神所陶铸。(《中国历史上的道德精神》)

在一个共同的文化圈内,钱穆先生的观点是值得借鉴的。相对于一个区域而言,东莞历史的精神,也可以称之为东莞文化的精神,即是道德精神。然这种道德精神如何?就与东莞地域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周作人先生在《地方与文艺》一文中说:“人总是地之子,不能离地而生活,所以忠于地可以说是人生的正确道路。现在的人太喜欢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丽而空虚的理论里,正如以前在道学古文里一般,这是极可惜的,须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这才是真实的思想与文化。”(《谈龙集》)可以说,周作人先生是认为地方文化的发现与表达离不开对地域特性的关注。中山大学刘志伟教授在谈到东莞行政建置时说:“历史上地方行政单位的变动,可以只是一种行政管理的考虑,也可以说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的考虑。无论出于哪个考虑,其实都隐含着一个历史变化的过程。”这就是国家礼仪制度推行到一个行政单位时形成的地域文化过程。

■熊飞起义石刻 市文化馆供图

陈伯陶在《东莞县志》中说:“邑本晋郡,永嘉之际,中州人士避地岭表,多止兹土,衣冠礼仪之俗实由于此。迄宋而人物寝盛,士尚淳厚,农力稼墙,工不求巧,商能政远,素称易治。”接着又引前贤记载:“邑负山海,风习雄毅,君子上气,小人角力,乐争喜斗,所在有之。然历代以来,邵廷琄、熊飞、陈策之徒,节烈绝古今。何真、罗亨信、彭谊所向成功,亦皆是物也。”

阮元在《广东通志》中说:“东莞县士喜豪侠,矜气节,多以功名著声,建节树芽,畴昔踵接,而慷慨赴义及驰名著作者,亦不乏人……”

这些前贤的体悟,恰恰印证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俗语。观风而知俗,溯本而求源。行政单位的建置,使移居到这里和原早已在这里定居的人士逐步具有对这个行政单位之上的国家认同,体现了国家意志和意识形态的礼仪制度逐渐普及到民间,于是地域文化就在此基础上形成,对国家的认同就产生了爱国的观念。

东莞文化精神最突出的表现是勇于担当。纵观历史,在关键时刻,都有东莞人挺身而出,去舍生取义,这彰显了一种“时穷节现”的高尚品格。“东官为忠义之乡”一直闻名南粤,爱国爱乡精神也成为东莞文化精神,也就是东莞的道德精神。

1938年,正值日寇入侵广东之际,蒋光鼐先生发表了《从历史教训证实我邑民众抗敌力量之伟大》一文,藉此号召全县民众同仇敌忾抵抗侵略者。全文慷慨激昂,畅快淋漓地道出了东莞人的爱国主义传统,表达了对先贤的仰慕。蒋光鼐先生在文中说:“历史的英雄,所以成为英雄,在他人格上最大的成分,是他肯牺牲个人用来保护国族,牺牲小我以完成大我……历史上头有了英雄,把一个群体心理提到特别高,示了千秋万世不可磨灭的模范。”在国家危难之际,最能凸显爱国之精神,更可见证英雄之本色。布衣熊飞于榴花塔起兵之举,实掀千百年来东莞人爱国之先声,此后每每世运交盖之时,莞人无不以熊飞为榜样,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人生追求目标,从而演绎了一幕幕爱国爱乡的感人故事。

赵必王象(1245-1294),字玉渊,号秋晓。其为人也,才识俊迈,多慷慨,仗大义。宋末,熊飞兵败回莞,必王象以家资三千缗,米五百石赡军。元兵扰县境,必王象与李春叟、翟龛、张元吉合力维护乡邦,人蒙其惠,功不可没。

何真(1322-1388),字邦佐,好读书,善击剑。元末荡平广东各地割据势力,维护粤境安宁,累官广东行省右丞。时中原混乱,不仿效赵佗故事,顺应潮流,洪武元年(1368)归顺明朝,使岭南免受战火蹂躏,其功大矣。

罗亨信(1377-1457),字用实,为人廉正,敢作敢为。长期戍守边塞,屡挫蒙古侵扰。以孤城外御强敌,内屏京师,功劳卓著。《明史》称为一代良将“无忝厥任”。

■袁崇焕雕像(袁崇焕纪念园供图)

袁崇焕(1584-1630),字元素,又字自如。明末抗金英雄。其“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之志,如康有为所言:“督师之雄才大略,忠烈武梭,古今寡比。”四百年来,督师之爱国思想,一直是东莞人前行之精神支柱。莞人将之比作“再世岳飞”。

■张家玉雕像(记者 陈栋 摄)

张家玉(1616-1647),字玄子,又字芷园,明末抗清英雄。毁家纾难,起兵抗清,至死不渝,与南海陈子壮、顺德陈邦彦被称为“广东三忠”。

历史积淀下来这么多英雄故事,乡邦历史文化值得垂注。宋元以来,先贤节烈,有名无名的,史载不辍。这仅仅是举其荦荦大者而言。近代以来,虎门销烟,堪称壮举。林则徐、关天培抗英,震惊寰宇。蒋光鼐沪上抗日,扬我国威。王作尧鏖战东江,声耀南天。“故人慷慨多奇节”,千百年来,东莞先贤相续相承,连绵不断,践行了保家卫国的爱国主义精神。

“东官自是英雄地,熊氏将军首建威。”东莞先贤们重廉耻矜气节,雄毅沉实,不屈不挠,有燕赵人士之风,这是东莞人一种内蕴之性格,是东莞文化精神一贯之传统,亦是熊飞将军取义成仁,浩然正气之遗风。爱国崇武成了东莞地域文化的主要特色。

爱国可以舍生取义,仗剑而出。爱国也可以沉潜内敛,执笔为刀。崇德尚文,无数先贤为之前仆后继。延续文脉,无数先贤为之默默坚守。相对于英雄人物而言,他们没有了壮烈。其实这也是爱国爱乡精神无声的体现,是东莞地域文化的又一特色。

东莞历代文学作品,以诗歌为最盛。屈大均在他的《东莞诗集·序》中说:“东莞自宋嘉定(1208-1224)间,竹隐李先生父子出,东莞始有诗,明兴,东莞伯罗山何公真继之。三百年来,洋洋乎家风户雅,为古体者,以两汉为正朔;今体者,以三唐为大宗。固广东诗之渊蔽也。”(《翁山文钞》)由此可见,东莞诗歌之重要及它在广东诗坛的地位。

东莞的学术也不遑多让于广东其他地区。民国刘成禺说:“东莞翟杰,私淑龟山,其学上溯濂洛之源,下开陈白沙一派……东莞李用叔,潜心周程之学。”又说:“白沙粤中弟子,首推东莞林光缉熙。林氏之学,期于自得,服膺孟子‘勿忘勿助’之说,白沙最称之。东莞刘鸿渐盘石,学宗考亭,与王、湛两家格格不入。”可见刘氏对东莞人之推重。今人毛庆耆先生更推重陈琏、陈建、林光三家。陈琏倡孔孟之道,引学生以儒家思想修身治国,复唐虞三代之化。陈建则知本务实,主朱熹之说,其《学蔀通辨》《皇明通纪》影响甚广。近代以来,东莞得学术转型风气之先,一时名家辈出,王宠惠、容庚、容肇祖、张荫麟、邓植仪、林克明、王吉民乃其杰出代表。他们在法学、金文、思想史、宋史、建筑、医学等方面的建树,为世人所瞩目,堪称一代大师。

正如蒋光鼐所说:“我们东莞子孙要不忘先德,凡属我东莞邑人要时时纪念我先人的嘉言美行载在史乘。这种史乘这种家乘,每当清晨之下,如风当前,晨诵先芬,真是以发人深省的,比之任何一服清凉剂强心剂都无如是效力之大。”前辈感受先贤之遗芬,道出了著述相传之可贵。掩卷沉思,一场关于东莞历代诗歌总集编纂的故事如在眼前。那是一场文化的接力跑,那是一件关于《宝安诗录》五百年薪火相传的故事。

据杨宝霖先生研究:东莞自宋以来,不乏诗才,名家辈出,而屡经兵燹,遗诗传者,寥若晨星。明初邑人陈琏辑《宝安诗录》,成化(1465-1487)间,祁顺续为《宝安诗录后集》。明末屈大均亲家蔡均辑《东莞诗集》四十卷。道光间,邓淳辑成《宝安诗正》六十卷。光绪二十一年(1895),罗嘉蓉成《宝安诗正续集》十二卷。民国二年(1913),苏泽东辑《宝安诗正再续集》四卷。民国十年(1921),张其淦编《东莞诗录》,共六十五卷,收由宋至清末东莞诗人815家,收诗5736首。(《张其淦和他的诗》)一本书之成凝聚了一段情系桑梓的往事,见证了一场五百多年的文化相承“接力跑”。

不要忘记这些先贤在整理、保存、流布乡邦文献上的贡献。

陈琏(1370-1454),字廷器,号琴轩,桥头人。任职滁州十九年,有“小欧阳”之称。累官至南京礼部左侍郎,博通经史,工诗文,好著书,著有《琴轩集》。

祁顺(1434-1497),字致和,号巽川,棠梨涌人。天顺四年(1460)进士,历兵部主事、户部员外郎,著有《巽川集》《皇华集》《石阡府志》等。

邓淳(1776-1850),字粹如,号朴庵,茶山人。佐阮元修《广东通志》,主龙溪书院。著有《岭南丛述》《粤东名儒言行录》《家范辑要》《东莞志稿》等。

罗嘉蓉(1812-1897),字载徽,号秋浦,西门人。以教师为业,著有《云根老屋诗钞》等。

苏泽东(1858-1928),字选楼,蚝岗人。清末诸生,以教师为业,佐陈伯陶修《东莞县志》。著有《胜朝东莞题名录》《祖坡吟馆诗略》《祖坡吟馆摭谈》等。

张其淦(1859-1946),字汝襄,一字豫泉,号邵村,篁村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历翰林庶吉士,署安徽提学使。辛亥革命后辞官,隐居上海。著有《松柏山房骈体文钞》《邵村学易》《寓园丛书》等。

如何步武前芳,不坠先贤之德,乃后来者之责任。透过文献资料,钩隐抉微先贤之事迹,乃弘扬爱国爱乡精神之举。其典型莫过于东莞诗歌编纂的接力过程,这是对家乡故园的认同,对乡邦文化的钟爱,对崇德尚文的爱国爱乡精神最好的诠释。

邓淳说:“每慨陈、祁二先生之《诗录》不可得见,而故家遗俗,多有文献无征之叹,常劝同人纂辑前诗,以为一邑之掌故。而日迈月征,迄无成局。余年以及耄,精神日竭,老病日增,不得已,草草成书,汇为六十卷,名为《宝安诗正》。”(《宝安诗正·自序》)苏泽东也说:“今秋浦已归道山,继而作古者又若干人,江山文藻,世事沧桑,设不及时搜罗,则茂陵遗稿,几何不见蚀于蠹鱼?变革后地遭兵燹,人多迁徙靡常,遗书十不获一,采访纂难。然阐幽光,挽坠绪,正吾辈之责,所谓‘莫为之前,虽美弗彰;莫为之后,虽盛弗传。’余固陋不闻,讵敢上追巽川先哲?但桑梓耆英,忍睹其风雅之沦亡,没世无称欤?故仅就见闻所及,再续纂之……”(杨宝霖《东莞诗歌总集编纂源流》)传先哲之遗绪,发潜德之幽光是乡贤们共同的责任。邓淳成书罗嘉蓉为之助,罗嘉蓉成书苏泽东为之出力尤多,张其淦集多家而总其成。薪火相传,乡贤们奉献了一份丰硕的文化成果,为东莞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

一个个在青灯黄卷中摇曳的身影,是弘扬乡邦文化的默默坚守。杨宝霖先生在阅读邓淳《病中检校<宝安诗正>中错误之字》后说:“一百五十多年前,邓淳这位老学者,为保存乡邦文献,在贫病交困之中,不顾耄耋,竭力向前,这种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述往事而思来者,前贤之著作为我们留下了用之不匮的精神食粮,我们从中可以感受到前贤遗芬,触摸到历史时代的脉搏。

宋元以来,遍布莞邑大地的忠臣义士祠庙,若熊飞祠、何真祠、督师祠、忠愍祠、名宦祠等,无不彰显了莞人忠君爱国的精神。历朝历代,讴歌先贤,纪念先贤之举措涵养了东莞文化精神之底色,那就是一股源源不断的浩然之气,一种爱国爱乡的精神。

东官自是英雄地,熊氏将军首建威。

血溅单于边草湿,魂随少帝海天飞。

花溪阴雨闻金鼓,玉峤春风长蕨薇。

一片战场当县出,至今人士重无衣。

屈大均《榴花村吊宋义士熊将军飞》此诗成为讴歌东莞先贤的经典之作。

龙泉出匣鬼神惊,猎猎霜风送客程。

白发垂堂千里别,丹心报国一身轻。

划开云路冲牛斗,挽落天河洗甲兵。

马革裹尸真壮士,阳关莫作断肠声。

李春叟《送熊飞赴文丞相麾下》,读罢,回肠荡气之感顿生,英雄之形象顿显,为后来东莞诗歌创作烙下了爱国精神的印记。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袁崇焕的《临刑口占》是何等悲壮。他以民族为重,至死不渝,又是何等忠贞。

惨淡天昏与地荒,西风残月冷沙场。

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

蒋光鼐说,读张家玉遗下的墨宝,知他原来是一位文学家,到了国难当头,他由一个文弱书生变为一个护国军人。抗日名将唐淮源先生就是以张家玉这首《军中夜感》为人生座右铭,最后唐先生在中条山战役中为国捐躯。

以上列举几首先贤诗文,以见我邑文化之爱国爱乡精神,此仅仅沧海之粟而已,不过也可以举一斑以窥全豹。

爱国爱乡之情无分先后,无分高低,无分贵贱。布衣熊飞,依靠同乡扶持,起兵抵抗异族。皇孙赵必王象,捐资捐物,抗击元兵。青年李文甫,一腔热血,成就烈士。师者邓淳、罗嘉蓉焚膏继晷著文章……这些仁人志士为东莞后人树立了一座座精神丰碑,崇文尚武、爱国爱乡已成为东莞人缅怀先贤的集体记忆。

(作者系东莞市人大常委会教科文卫华侨外事工作委员会主任)